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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嘉華
攝影╱陳佩芸
轉載自╱文化内容策進院TAICCA
翻開手稿,不管是《閻鐵花》女主角頭飾與妝容上的細節、倔傲而柔媚的眼神,還是《BABY.》中極具動感的動作線條,在單色的草稿上都能一覽無遺。自2002年「踏入行」以來,漫畫家常勝不僅以科幻題材、寫實畫風為在臺灣漫畫家中獨樹一格,從2004年出版《史坦利之石》至今,幾乎每年都有作品出版 [註1]。質量俱高的創作,讓他的出道作就獲當年度行政院新聞局最佳劇情漫畫獎肯定,歷年來是金漫獎常勝軍,更是國外奬項的得主:《BABY.》獲第二屆最佳少年漫畫類獎與年度漫畫大獎雙料獎項,第五屆得獎作品《OLD MAN奧德曼》也獲得日本國際漫畫獎、第八屆的獲獎作品《隱藏關卡The Hidden Level》同樣獲得京都國際漫畫賞金賞。長篇作品《閻鐵花》亦獲得第十四屆金漫獎。
這樣勤奮多產、海內外獲獎不斷的常勝,並非表面上一路順遂。雖然自小就著迷於漫畫、懷抱著創作夢,創作路途卻曲折多繞:先在廣告公司工作了十五年後,毅然決然辭職投入創作,迄今二十年。也正因如此,他恰好完整歷經了漫畫這個產業從長期海外強勢輸入,到以政策推動、國內創作能量開始朝外蓬發的歷史性轉折時期。
作為一位創作者,常勝在意的是漫畫這個媒材能開啟的想像可能性;而面對產業,他則從產業的更迭中,看見作品如何帶著創作者走得更遠。
近期得獎作《閻鐵花》是「京劇女伶成為超級英雄的故事」,看似毫不搭界的兩種人物設定,結合得天衣無縫,揉合成為讓人耳目一新、充滿魅力的主角。這一方面來自他兒時陪著爺爺看京劇的記憶,同時也是長期來涉獵美漫、日漫等超級英雄故事所養成。
「京劇女伶跟超級英雄,都是我喜歡的東西。」常勝說,「因為爺爺喜歡京劇,我小時候經常陪著看。儘管看不懂,但京劇女伶們的妝容、動作、手勢、身段、表情,以及既能陰柔也能強悍的特質,卻深留在我腦海中。」
故事角色從他深藏於記憶裡的要素揉捏、轉化出來,也透過情節推進刻劃出角色的立體感與變化,像《閻鐵花》女主角看似殊漠冷淡的性格,卻有著熱血的內心,雖然倔傲難以親近,偶爾也會說無厘頭笑話。「這反應了她從三歲到十歲都是在監獄長大的背景設定所養成的性格。」常勝說,「也因此,這個英雄並不是那麼滿口正義的類型,她不大理這些東西。」
而與主角同行的夥伴們,則各自發展出了不同的「延展性」。「我的考量很簡單,就跟漫威宇宙觀一樣,既然超級英雄們可以形成復仇者聯盟,那麼我的故事中能不能有一些具延展性的角色,在未來能有機會單獨發展出獨立作品?」因此,常勝為這些配角們各自配置了不同的異能,展開她們各自的戲劇性與故事空間。
如故事中能夠預言「未來五分鐘」、穿著高中生制服的棋士少女比嘉未來,就是他在設計時感到特別有趣的角色。《閻鐵花2》的後記中,常勝特別以文字著筆描繪:「要解釋比嘉未來的能力是困難的,因為那是不屬於既有認知下的事物。『看見五分鐘』是一項『被動技能』,是一個你關不掉、也逃不了,如內建在你腦中無時無刻跟著你的技能。......這項技能能夠看見未來的原理,是建構在當『瞬間』與『當下』這種事被『5分鐘』所取代,要理解這部分,幾乎是必須拋棄既有的時間觀念。」 [註2] 這樣的異能,因為解構了一般現實世界的原有時空觀,常勝認為是「最強的技能」。但這個「最強」的角色,卻也有其弱點——「這個少女打鬥完全不行」,常勝笑著解釋,「強大卻又有明顯弱點的角色,構思起來比較有趣。」
宏觀考量的世界觀,讓常勝筆下的任何角色,都不至於陷入僅止於作為工具人的宿命,而能建立屬於角色自身的獨特風格和說話方式。
常勝的作品充滿細節,卻又不失高潮迭起的張力;細膩連貫的動作分鏡讓人感受到強烈的電影性格。他聊起自己從小對三個東西極具熱情:漫畫、小說與電影,「所以若要問我的創作有沒有受到電影這種媒材的影響,那絕對是有。」他認真地說,「但若問我在畫的過程中,有沒有考慮到搬上螢幕的效果,那是沒有的。恰恰好相反,畢竟搬上大螢幕是高成本的事情。如果想著要拍電影,我就不會畫這麼困難的東西。」他笑著說道,因此故事性飽滿的《閻鐵花》售出電影版權,在眾人看來理所當然,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聊起對改編的想像,常勝毫不猶豫地說,「首先要好看到不行。」這裡的「好看」兩個字,不僅僅是娛樂性,更含納了考量到改編媒介所具有的美學與閱聽屬性;作為原作者,常勝也希望「改編後仍然必須是『閻鐵花』,不能因為改編,就改變整個作品的基礎設定。」像原來的京劇基本設定,就不能改成歌仔戲——這一方面來自原作所含有的作者記憶與設定,也是對作品核心的堅持。
近年由漫畫改編的影劇很多,常勝舉出許多喜愛的例子:如他相當喜歡日本漫畫家木城幸人作品《銃夢》的改編電影《戰鬥天使:艾莉塔》,近期受到熱議的韓劇《異能》也改編自韓國漫畫家姜草創作的同名網路漫畫。2010年改編自同名漫畫、更進一步轉化成遊戲的《特攻聯盟》(Kick-Ass)也大受好評。他認為這些改編作品之所以成功,不只是因為具有高度娛樂性,也因為保留了原著的精彩故事性,「不只是看得爽而已,還要能打動人心。」他笑說。
常勝作品中高潮迭起的故事線,往往涉及挑戰權力結構,有著以小搏大、奮不顧身的情節,他坦率分析,「這樣的劇情比較容易引起共鳴,讓人想繼續看下去。」但他也笑說,若自己遇上了一樣的事情,不能確定是否能像故事主角那樣,能去面對的勇氣。
「不過,人生確實是有幾件事情,會是你覺得非做不可的。」常勝認真地說,「可能眾人都反對、你也知道自己恐怕會失敗,即使如此還是非做不可。那倒不是關乎正義、或對抗權力這樣偉大的事,也無關對錯;更像是一種必須為人生做的選擇。」
對常勝來說,畫漫畫,就是這樣一件事。
辭掉十五年的廣告公司工作後改行當漫畫家,常勝說,這是「幾乎全世界都反對」的決定。決定轉行的2002年也恰巧遭遇臺灣漫畫產業的低迷期:80年代敖幼祥的《烏龍院》從臺灣風靡到日本,啟動了一波臺灣漫畫創作的黃金期,但90年代著作權法修正後,大量漫畫雜誌的出版,幾乎都由日本授權漫畫所占據,2000年後,臺灣創作者聲量驟減。在這樣的環境下,結束具有穩定收入的工作、轉職成漫畫家的常勝,除了要有極大勇氣外,也必然面對環境諸多變化與市場困境。
問起常勝在第一線創作的觀察,「臺灣的創作環境確實辛苦,創作者們很孤獨,市場也不是很大,單打獨鬥很艱辛。」他坦言,「不過去了許多國家後,我發現除了日本以外,全世界的漫畫創作者都很辛苦,儘管辛苦程度隨不同國家而有差距,但不管是哪裡的創作者大多需要兼職其他工作,在下班時才能從事創作。」
創作者的斜槓窘境海內外皆然,但如今在網路時代,不管是發表平台/型態或在市場上的能見度,都與常勝剛踏入這一行時大有所異;特別是政府在各方面的補助培植方案,他從漫畫創作者的角度來說,「已經夠好了。」
「有些創作者會質疑,難道政府不給錢就不畫了嗎?當然不是這樣。但即使是創作者也必須要正視現實。」現實有時無關熱情,特別是長篇漫畫的創作——他真誠地說:「要不是那一年的補助案,我也許不會選在那時候畫完《閻鐵花》。」
另一方面,海外市場拓展也是重要的推廣。過去臺灣漫畫家受邀到海外參加活動,多半是隨政府參加國際展會所安排,而非因為商業出版的成功而受當地出版社邀約;近年開始有臺灣漫畫家直接受外國出版社邀請到國外展會舉辦簽書會,如常勝在2023年受到美國最大動漫展「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邀請,在官方主辦的講座中分享創作,更在洛杉磯百年知名獨立書店Vroman’s Bookstore舉辦簽書會。要有機會深入海外當地,跨國授權與推廣都是重點。
「2012年我因為拿到第二屆金漫獎的年度最佳漫畫,而去了一趟安古蘭。在當時能夠授權日本、美國、法國等這些國家,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常勝分享,「經過五年,我漸漸看到越來越多臺灣作品授權到海外;再過五年,臺灣的創作者已經可以坐在海外出版社的展攤上簽書。」他提到,除了他自己參與聖地牙哥國際漫畫展的經驗,同年底的義大利盧卡國際漫畫節裡,漫畫家阿尼默與李長青也分別受當地出版社Add 出版社及 IF 出版社邀請,在展覽期間駐點簽書。
「一般人看不到這些,但是有那麼多好作品能夠授權、出國簽書,甚至到受到當地邀請辦新書活動,對創作者來說是很振奮的。這是很棒且很重要的進展。」常勝說出一個優美卻十分具象的比喻:「產業需要的,不是絢爛短暫的煙火,而是要能持續不斷往外擴散的漣漪。」
創作時回歸創作本質,是常勝重視的價值。他坦率地說:「很多人期望自己畫到很好,但有一個好的故事和一個好的說故事方法,比起畫得好更重要。」題材上,常勝在面對全球化市場與文化流動,一般往往有「在地才能國際」的論述思維也不能苟同。「我在意的是,不要有『必須』本土或在地才能獲得資源的這種印象。因為議題不該凌駕於創作之上。」他微笑問,「像是《進擊的巨人》或《航海王》會被認為不夠日本、因此不夠好嗎?」
「我認為不能把創作之外的議題,變成創作的枷鎖,因為漫畫的本質就是說故事。」
他生動地描述自己創作時的思考:想故事的時候由內而外,而說故事的方式恰好相反,必須由外而內——「構思時必須先想好故事深處要表達的核心事物,再由外擴張;可是要說故事時,則必須抽絲剝繭,像是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裡剝,過程投入的情感讓人眼淚流得不能自已。」
攤開《閻鐵花》及復刻的出道作《BABY.》原稿,「分鏡」也是重要關鍵,常勝細緻的手繪,落在以2公分為基礎的自製格線紙上:「這樣的格線可以幫助我構圖更為穩定。」
廣告公司的工作背景,讓常勝早期習慣使用電繪,直到《閻鐵花》才開始採取大量手繪,也因此,他並不是極端的手繪派或電繪派。「不過,同樣一頁稿子,對我來說手繪會比電繪花上三倍時間。」他笑說,有一次他在Instagram上貼出一張原稿,自嘲地發文:「太好了,畫完了,剩下的就交給助手……啊,助手就是我。」自嘲的詼諧語氣,也透露著獨力作業的艱辛。
因為這樣,常勝也不如一般對自由創作者想像的那般隨興——他每天生活節奏固定,早上六點起床,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盡可能在工作時間內完成繪製。「一開始是因應小孩誕生而必須控管作息,久而久之已養成習慣,讓工作定時定量,也讓點子在工作時間裡產出。我認為這也是一種重要的技能。」
在自律的獨力作業之外,常勝也擅於企劃與其他漫畫家的共同創作。2019年的「九命人計畫」,即是以漫畫家阿推1985年的出道作品《九命人》為基礎、邀請三位漫畫家以自己的視角重新詮釋、再創,並以個別單行本出版的實驗性作品。而去年最新出版的《漫畫之國MANGALAND》,同樣邀請四位漫畫家,卻採以截然不同的做法。
「就如同愛麗絲夢遊仙境一般,只不過這次愛麗絲去的地方不是仙境,而是不同漫畫家的腦袋。」常勝笑說,「這不是合集、也不是接龍,是一種嶄新且尚未被命名的創作型態。這不容易說明,若硬要簡單講就是,『單一劇情,共同創作』。當角色去到不同創作者的腦袋,就由那位漫畫家來畫出他的故事。」
這樣的燒腦做法,不只是一種全新的創作形式——就如出版社的書介文案所說,不啻是將漫畫家們的腦袋打開,展示在讀者們眼前。當主角從左頁跨到右頁,可能就從世界A到達世界B,在不同作者的畫風變化間遊走,這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充滿驚喜,當然,創作過程也需要大量溝通。聊起這個創作,常勝眼裡散發了孩子一樣雀躍的光:「這個合作讓漫畫充滿了新的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對他來說正恰恰是迷人的地方。他坦承,作畫的點子經常都是「只怕畫不完」,「往往畫這個作品時,下個作品的想法已經在腦中進行。」其他訪談裡,常勝也提到「養點子」的做法:「創作的想法往往是在腦中養著,思考它的各種可能性。」不過他也笑說,目前下一個長篇的軸線還沒有定下來,「有一點焦慮」。
去年四月,由於文化內容策進院與法國數位漫畫平台Mangas.io的共同合作,常勝帶著《閻鐵花》法文版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圖書博覽會,不僅受邀參與大會講座,也在法國出版社展位上舉辦新書簽售會。緊接著又獲義大利出版社的邀請,參與拿坡里漫畫節。如常勝所說,「創作的漣漪」還在不斷擴大,臺灣漫畫還將要去到更未知、更多可能性的地方。
[註1] 2004年出版《史坦利之石》兩冊;2005-2007年分別出版《X Girl極限任務》四冊;2008-2012出版《BABY.》五冊;2013-2014年出版《奧德曼》並於2015年集結書盒集; 2011年出版早期短篇作品的《隱藏關卡》則於2016-2017年發展為中長篇《隱藏關卡The Hidden Level》出版;2019年以阿推《九命人》系列發展的續作《九命人——時之輪迴》、2020年到2022年則專注於《閻鐵花》三冊,幾乎年年都有出版品問世。
[註2] 常勝,〈後記〉,《閻鐵花2》,台北:大辣出版,2021。